思及此更是大氣都不敢出。

不過盞茶功夫，李尋歡已敗下陣來。

見他掙紮著要起身，鐵傳甲忙上前扶他坐到床沿。

李尋歡微微喘道：“八字庚帖與婚書在‘冷香小築’櫃子後的暗格裏。傳甲你去取過來。”又朝柳娘道：“娘親，勞煩您到書房替我取筆墨來。”

柳娘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，大戶人家的孩子稱奶娘亦是娘親，是自己一直惦記死去的孩子，不肯讓他叫，現在他命在旦夕，到底還是叫了，是為了彌補自己的孩子沒有活到能開口叫“娘親”的遺憾吧。

李尋歡看林詩音還是一動不動的跪著，嘆道：“起來吧，地上涼。”

藍蠍子忙上前接了托盤，扶林詩音與他齊坐在床沿上。

片刻之後，李尋歡看著眼前這份隱隱泛黃的婚書百感交集。林詩音扶著他已淚流滿面。

鐵傳甲在床上支了個小幾，李尋歡林詩音恭恭謹謹寫上自己名字，印上手印。

沈浪環顧一周，發現屋裏的人，大約只有自己有妻有子能做這個媒人了，自覺走到床前，簽上自己的名字，蓋上手印。將婚書給屋裏的人都看了一遍。林詩音仔細收好。旁人便都出來了。

王憐花邊走邊同沈浪道：“倒是兩個有心的。一筆一劃皆是情意。”

沈浪嘆道：“他們情分不同旁人。”

王憐花好奇，“哦？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 沈浪這個梗呢，完全是個人腦洞。

我記得原著裏，沈家祠堂也是在保定府的。阿飛到興雲莊救李尋歡不成，告訴林仙兒自己歇在沈家祠堂裏。可見沈家與李家是舊識。

那麽，問題來了：沈浪被白飛飛□□的時候，大約19歲；阿飛走入紅塵遇到李尋歡的時候，大約18歲，彼時李尋歡38歲……這麽看來，李尋歡比沈浪還大一歲。

比沈浪還大一歲的李探花……胡雲翼當年參李尋歡的理由就是他結交匪類，這個匪類真的不是沈浪麽？

假如當年李尋歡辭官是因為結交沈浪成立，那麽胡雲翼參他一本後看他辭官便憤而出家就很值得玩味了……為什麽要參？為什麽不想要這個結果？沈浪怎麽跟王憐花交代……然後故事的結果我們都看到了，十八年後，李探花興高采烈的泡了阿飛，玩了個男友養成……好心疼心樹大師。【正經臉，本文是走BG路線的。】

但是為了本文任性的人物形象，還是沈浪比李尋歡大一點點吧。免得到頭來李尋歡是年紀最大的，本來就憂郁了，再老氣橫秋咋整啊。

以上，純屬一家之言。

☆、十八

風吹草動。燕子啄泥。

李園裏卻安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。

阿飛沈聲道：“屋裏怎麽一點聲音都沒有？”

王憐花悠悠道：“怕是死了吧。”

阿飛狠瞪他一眼，擡腳踹開了門。

只見林詩音抱著李尋歡，癡癡道：“下輩子不要做好人了。你看你，對誰都掏心掏肺，卻淪落至此。你覺得淒涼嗎？”

“你說龍嘯雲要病死了，我去照顧他，他就能好了……他沒有死，你卻死了嗎？你要我怎麽辦呢？要怎麽辦你才能好好的呢？”語調木然空洞，眾人側身，不忍卒聽。

阿飛攥緊了雙拳，目眥欲裂。

王憐花卻信步踱到床前，淡淡道：“我能救他。”

眾人大喜。

林詩音卻頭也不擡，道：“需用何物交換？”

王憐花道：“你的命。”

阿飛大怒，沈浪連忙摁住他。

林詩音淡淡道：“那就不救了。”

王憐花奇道：“難道你這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是裝的？”

林詩音聞言，擡頭笑道：“王公子有所不知。我相公是個癡人，若他知道是用我的命換的他的命，真不如一刀殺了他給他個痛快，他還開心些。”頓了頓又道：“我也是老了，竟忘了還有事情未與王公子交待清楚。”

“王公子當年所托《憐花寶鑒》，讓我轉交表哥，我並沒有交給他，甚至現在都沒有告訴他。《憐花寶鑒》我也因私心拿給我兒子讀了，書又我前夫龍嘯雲手中散佚。不論詩音有什麽理由，總是負了王公子所托。我雖一閨閣婦人，也知‘一諾千金’。既負所托，只能報之以命。不敢求王公子諒解，但求自己心安。”

話音未落，王憐花出手如風，已點了她周身大穴。轉身朝沈浪與阿飛怒道：“你們不是說她性情溫順，只懂逆來順受麽？這都要出人命了，溫順！哼！”

藍蠍子忙上前查看，見林詩音胸口長長一只金釵已沒入小半，若非王憐花出手及時，黃泉路上她與李尋歡到不寂寞。

沈浪只得上前陪笑臉，對著林詩音又是打拱又是作揖的，道：“王憐花素來心眼小。方才是他看不慣你藏了他的《憐花寶鑒》定要嚇你一嚇才肯救人……”

林詩音一動也不能動，聞言卻淚如雨下。

藍蠍子與柳娘把林詩音扶到隔壁，仔細將林詩音的傷裹好，藍蠍子順手點了林詩音睡穴。

王憐花則與梅大梅二一起在屋子裏大眼瞪小眼。

王憐花冷笑道：“李尋歡這樣怕跟‘爛柯’半點關系也沒有吧？”

梅大一揖到地，道：“此事說來話長……”

王憐花悠然道：“我可以等你們慢慢說。”

阿飛卻已經等不及了，瞪著王憐花，道：“你到底救不救？”

王憐花道：“你叫我一聲‘舅舅’，給我磕個頭，我就救。”

阿飛“撲通”朝王憐花跪下去，“砰砰砰”磕了三個頭，站起來，冷冷道：“舅舅，救吧。”

一路行來，阿飛對他也好，對沈浪也罷，都是淡淡的，愛理不睬的。偶爾開口，提的也是李尋歡。李尋歡如何義氣，李尋歡如何寬容，李尋歡如何仁愛……好像李尋歡才是他親爹，才是他親舅舅似的。若不是他有些用處，怕是阿飛早就扔了他，張開翅膀就直奔李園了。王憐花實在心裏有些不是滋味。就想讓阿飛朝他低一低頭。如今，他心願得償，心裏卻比之前還不爽利了。這樣的低頭，還不如沒有。但話都說出去了，不救莫說阿飛，恐怕連沈浪都不會放過他。

王憐花心念百轉時，梅大又一揖到地，卻是朝阿飛，道：“飛少俠莫要心急。李探花病重乃是心結所致，他又不愛惜身體，糟蹋過了。如今，心結雖不知解沒解，心緒肯定平了大半。便是王公子不出手，我兄弟二人也能救他一救的。”

阿飛驀然擡頭。

梅二幹咳兩聲道：“其實，我等是聽說飛少俠去尋王憐花王公子了。但人海茫茫，莫說尋不到，便是尋到，也不一定能請到。我們並不知二位關系原來這般親密，實在不敢抱希望。是以，李夫人發現龍小雲研毒，她換了龍小雲的□□後，要李尋歡提防龍小雲，碰巧被呂奉先聽到了。”

“後來龍小雲又將李夫人換出來的□□換回去的時候，我等便瞞著李尋歡與李夫人，將計就計，由郭嵩陽用我家的‘百日醉’換了龍小雲的‘爛柯’……只盼今日這一場，能解開兩人的心結。李尋歡的癥結是心病。心病還須心藥醫。心結一解，自然藥到病除。”

阿飛啞然道：“這是你們的計謀？”

梅二又幹咳兩聲道：“謝天謝地龍小雲到底讓李尋歡服了這劑藥。不然的話，我們也是脫衣服給瞎子看——自作多情罷了。”

阿飛點點頭，又道：“那為何要讓他假死？方才嫂子已經尋死，若有她不測，救李尋歡又有何用？”

梅大道：“這個，飛少俠就要問王公子了。”

阿飛霍然轉身，死盯著王憐花，王憐花連忙道：“林詩音的白頭我能治！我有藥！再則，憂愁催人老，你看李尋歡跟林詩音的皺紋，我能讓他們至少年輕五歲。”

阿飛看他半晌，終於恨恨走出去，到門口時，轉過身來，冷冷道：“十歲！”

王憐花看他臉色，只能默默點頭。

梅氏兄弟很是奇怪，為何傳言中亦正亦邪的王憐花會如此忌憚阿飛，就算是外甥也不至於啊。

王憐花像是看出了他們心中所想，拍拍二人肩道：“你們不知道有這樣一個英俊能幹的外甥的榮耀，而且你們不覺得逗他炸毛特別好玩麽？打一巴掌給個甜棗，打一巴掌給個甜棗，乖死了。”

梅氏兄弟暗暗咋舌：“這真是親舅舅？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 我覺得我是越來越沒有節操了

☆、十九

早春的夜還有些寒涼，但風裏已有絲絲甜香。

阿飛看著梅大餵李尋歡了幾顆九轉固元丹，問道：“你們就是給他吃這個過的這三個月？”

梅大點頭，梅二道：“飛少俠你可別看不起這‘九轉固元丹’吃一個，三天不吃不喝都沒問題，而且滋陰補腎，固本培元。”

阿飛看了半晌李尋歡，又問：“毒既已解，他為何還不醒？”

梅大道：“你舅舅真給他餵了一劑‘爛柯’而已。”

阿飛憤然尋到王憐花的時候，王憐花正與沈浪、朱七七一起在桃林中的亭子裏喝茶聊天。

阿飛轉身欲走，王憐花正好開口喚他：“小飛飛，你不是來興師問罪的嗎？這就偃旗息鼓了？來舅舅身邊坐。”

阿飛深吸一口氣，走過去坐下。朱七七對他粲然一笑。

其實他一點也不討厭這個沈夫人，也不討厭沈浪。白飛飛從未對他隱瞞過他的身世，他知道，母親讓他成名後去找沈浪也只是想讓他看看自己長成什麽樣子，是像她還是更像他。所以，他覺得自己很尷尬。

沈浪也許洞察了自己的尷尬，並不勉強自己跟他親近。平時相見也是淡淡的。不過分關心，也不是漠不關心。反之，王憐花對他熱情得簡直不正常。

阿飛尚未開口，王憐花已道：“小飛飛，你跟舅舅說實話，你是不是愛上李尋歡了？”

顯然王憐花此言略驚悚，沈浪、朱七七都被震得一時無話。

阿飛看著王憐花，一字一頓道：“李尋歡是我的朋友。這樣的話，我不希望聽到第二次。你也不行。”

王憐花撥弄著手中的茶盞蓋子，漫不經心道：“什麽樣的朋友？勝過你的父親，你的舅舅？我們相認也有些時日了，舅舅見你沒有心上人，心疼你血氣方剛沒人體恤，送個女人到你床上被你扔出來也罷了。你一個半大小子一臉看破紅塵，親情淡漠是我們都沒跟你在一起過，這個可以理解。但你錢財不起意，美色不動心，左右就對李尋歡一腔赤忱鞍前馬後，是為哪般？如果你真的想救他，就給我說實話！”

沈浪神色如常的喝茶，只是手有點抖。

朱七七看看沈浪，看看王憐花，又看看阿飛，含淚道：“那我們小飛可怎麽辦啊？我看那個李尋歡心裏只有林詩音的。”

沈浪一口茶水嗆出來，王憐花避之不及，濺了一臉。

阿飛冷眼旁觀，終於道：“我從荒原走入紅塵，為的是報覆。我六歲母親就死了，我沒有朋友，沒有親人，第一個遇到的人就是李尋歡。後來，我因愛一個人而絕望墮落，李尋歡也從未放棄過我。如果沒有他，我早就死在陰溝裏了。是他教會我人性本惡，要提防它；但人性向善，要原諒它。這世界雖然有很多失意與痛苦，不公與黑暗，但是總有些人有些事是善良的光明的，是有希望的。”

王憐花若有所思，道：“如父如兄？”

阿飛點頭，“如父如兄。”

沈浪長長的松了一口氣，朱七七看他眼色遞了塊手絹給王憐花，卻道：“那個人不是挺討厭的嘛，把自己的未婚妻讓給別人。這種男人有什麽好？”

沈浪道：“這你就不懂了。方才聽詩音的意思，想是龍嘯雲病得要死了，李尋歡才出此下策。”

王憐花冷笑：“婦人之仁。死了就死了唄。像是你沈浪，我就巴不得你死了，我好娶七七過門。”

朱七七嬌笑道：“這樣我就能想通了。要是王憐花你要死了，我也會好好照顧你的。”

王憐花斜斜看她一眼道：“要是飛飛一直跟你們在一起，是不是她要死之時，你就會讓沈浪娶她？”

朱七七托腮道：“真這樣的話，應該會吧。”突然想起阿飛還在一旁，忙去看他，才發現阿飛坐的地方已空空如也。

王憐花嗤笑道：“笨！人早就走了。”

沈浪聽他們越說越不像話，只得開口道：“他真的還能救嗎？”

王憐花道：“懸。他那一堆朋友想的法子不錯，但也治標不治本。”

沈浪道：“哦？”

王憐花道：“據你跟阿飛所言，李尋歡這個人應該是個君子。性情卻不一致，你說他性格活潑跳脫，阿飛說他抑郁落寞。雖說前後相距二十年，但一個人的性情能有如此大的改變，其中甘苦，必難與人言。”喝口茶，又道：“梅家兄弟說得不錯，他最大的問題就是心結。難道這個心結是林詩音嫁給他就能解開了？真是太天真。”

朱七七道：“那是救不了了？”

王憐花悠悠道：“你素來比他們都天真。”

沈浪道：“其實他轉變這樣大也不是沒有原因。他與詩音，情分確實與旁人不同。”斟酌一番後，方接道：“幾十年前，太師家裏有兩位才名遠播的女兒，一個嫁給了戶部尚書，一個嫁給了禮部侍郎。這兩姐妹感情很好。有一年，妹妹有孕了，姐姐就帶著自己才兩歲的小兒子去陪她。孩子出生後，是個女兒。姐姐的小兒子看到剛出生小妹妹的又瘦又小，臉皺巴巴的，像個猴子，就說‘妹妹長得這麽醜，會被欺負的。姨媽，把妹妹給我做媳婦吧，我不欺負她。’因為這句話，那個女孩子長大後被同齡裏的一些壞小子笑了好幾年。等到那男孩子十歲的時候，就沒人敢笑了。笑那個女孩的，都被他打服了。”

朱七七道：“那個男孩子就是李尋歡？”

沈浪道：“他素來說到做到，便是童言無忌，也是一諾千金。他對詩音確實對寵溺過度了。”

王憐花道：“寵到什麽程度？”

沈浪道：“李家這種官宦世家，女子都要學《女誡》、《列女傳》這類書的。詩音才學時，李尋歡問她課業，詩音說正學《女誡》呢。李尋歡找來一看，女先生被他直接攆走了。抱怨《女誡》、《列女傳》都什麽破書，盡教人委曲求全，就巴不得男人前腳死了，女人後腳就死，好好的人都教壞了。林詩音是半部《女誡》都沒學完的。《列女傳》連看都沒看到過。”

王憐花涼涼道：“所以，他不娶的時候，林詩音就賭氣嫁給龍嘯雲了？”

沈浪道：“也不是沒這個道理。”

王憐花又道：“可方才若不是小生手腳還利索，林詩音早已香消玉殞。我們大概就只能送李尋歡一程了。”

沈浪望望天道：“大約有些事，是與生俱來的吧。”

朱七七咬牙道：“但是林詩音學不學《女誡》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呢？”

沈浪苦笑道：“姑奶奶，沈李兩家是世交。李尋歡嫌官家子弟不經打，跟我最是要好。他們的事情我自然知道得也比別人多一些。”

王憐花道：“這就稀奇了，他既然從小與你交好，我看他現在這群朋友也都不俗。他是怎麽看上龍嘯雲的？”

沈浪押一口茶，慢條斯理道：“沒怎麽，大約是瞎了。”覆又笑道：“你們也知道，人的一生啊，總要瞎個一回兩回的。治好了就好。”

王憐花道：“怕是治不好了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 我真的不是飛歡黨。

自己給自己發糖的感覺真好~~

☆、二十

李尋歡醒來時，覺得周身說不出的爽利舒坦。胸不疼了，氣不喘了，連咳嗽都沒有了，精神也好得不得了。四肢百骸無一處不熨帖。起身也十分輕巧。

李尋歡坐在床沿上納悶：“難道王憐花真有聖藥，能力挽狂瀾？”突聽耳邊傳來一陣“桀桀”怪笑。

李尋歡心念一動，指間已觸到刀鋒。還好，刀還在。

刀未出手，耳邊的聲音又道：“別動你的刀了，一股意念，還想傷人不成？”

他人話剛說完，李尋歡手中果然空空如也。刀呢？

李尋歡大驚。

他自出道以來，未遇如此勁敵。

此時，又聽另一個聲音道：“你在找你的刀嗎？”

李尋歡刀平靜下來了。自二十歲辭官回鄉，行走江湖至今，從未有過在人眼皮子下睡得無知無覺不說竟連刀都不見了的事情。既然技不如人，也無可奈何。既來之，則安之。

他好整以暇的轉身擡頭，這次卻是真的驚倒了。只見他飛快的轉身朝床上望去，果然，死氣沈沈的躺在床上的不正是自己麽。

李尋歡此番倒是不驚了，釋然一笑。又回過身面對床前的兩位抱拳道：“二位見笑了。以前沒死過，不知道原是死了。”

白無常朝黑無常笑道：“這人到也有趣。說得好像還想死一回似的。”

黑無常一臉兇相，語聲倒還是溫柔，同白無常道：“此人有大功德，唐突不得。”又對李尋歡抱拳道：“公子可有什麽放心不下的？”

李尋歡看他手裏的哭喪棒一上一下的頗有幾分滑稽，只好忍住笑，道：“二位既是來拿我的，可曾見過我夫人林詩音？”

白無常聽他詢問，不知從何處拿出一本厚厚的書冊，李尋歡心道：“這就是‘生死簿’了啊。”昂首悄悄看了兩眼，也沒看到什麽。

只見白無常翻開生死念道：“李尋歡，保定人氏，陽壽四十。”

李尋歡抱拳道：“正是在下，二位並沒有抓錯人。”

白無常瞥他一眼，道：“祖籍，姓名。”

李尋歡道：“姑蘇，林詩音。”

白無常刷刷刷將生死簿翻了個遍，道：“姑蘇林詩音，從二夫，壽八十。”

李尋歡長長籲了一口氣道：“還好。”

白無常道：“‘生死簿’上記了，你是新婚做的新鬼，那位新娘便是新寡。如此她都沒有追隨而來，你有什麽好高興的？”

李尋歡道：“子非我，安之我之樂。”

白無常被他一句話頂得啞口無言。憤憤不再理他。

黑無常上前道：“時辰到了，上路吧。”

李尋歡正欲起身，見梅大梅二推門進來為自己號脈。發現床上的自己早已氣絕，梅二急匆匆的出去叫人。梅大坐在屋內長籲短嘆。

爾後，鐵傳甲扶著柳娘跌跌撞撞的來了，郭嵩陽一行人也來了，王憐花、沈浪也來了，最後，龍小雲帶著葉開來了。柳娘哭得聲嘶力竭，藍蠍子暗自垂淚，便是鐵傳甲、郭嵩陽幾人也紅了眼眶。倒是心樹有事做，一直在為自己念《往生咒》。

但來了這麽多人，卻沒一個人往他這邊看，都是朝著床上的軀殼。李尋歡看慣生死，頭回見自己的生死，他又是個多情心軟的人，見自己死了別人如此傷心，也忍不住唏噓萬分。只為何一直不見林詩音與阿飛呢？自己就要走了，只盼能見上一面，造化弄人誰知來生能否再見。

黑無常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，道：“走吧。你夫人傷心過度，暈厥多時。現在還沒醒來。你的朋友去為你找藥了，也還沒趕回來。”

李尋歡道：“二位差大哥，可否容我見他們一面？”

黑無常道：“你看起來通透，卻也為何這般想不開？人與人之間，各有緣法。他們此時不在，自是你們無送你最後一程的的緣分了。既已緣盡，如何強求？”

李尋歡黯然道：“竟是連這點緣分都沒有嗎？在下著相了……走罷。”

李尋歡迷迷糊糊的就跟著黑白無常出了門。一大屋子人都忙於床上躺的那具軀殼，無人朝他這邊看一眼。

不知走了多久，李尋歡略略回過神來，問道：“怎麽一直在我家裏轉？”

白無常道：“ ‘望鄉臺上鬼倉皇，望眼睜睜淚兩行。妻兒老小偎柩側，親朋濟濟聚靈堂。’此處已不是你家了，乃是望鄉臺。”

李尋歡道：“為何望鄉臺上還是看不到詩音與阿飛？是否要我托夢給沈浪，讓他燒個王憐花來為我解惑？”

白無常聞言，哈哈大笑，笑聲清越如珠落玉盤，不覆方才的森森鬼氣，道：“我耗費十日，好不容易說動你那些親人朋友助我布下此局，竟然發現得這樣快。”

黑無常也道：“我就說你騙不了他多久的。”

二人揭下面具，去掉高高的帽子，扔了哭喪棒，長袖一展，寬大的黑白袍也褪下，只見假山亭臺間，一人清朗都麗、雌雄莫辨，一人雍容大氣、嘴角含笑；可不正是王憐花與沈浪麽。

王憐花朝李尋歡道：“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？”

李尋歡笑道：“我走不動的時候。”

王憐花大笑道：“我倒是忘了，你沈屙已久，又躺了這幾個月，就算用‘玉流漿’疏通你的經脈，再用少許‘麻沸散’麻痹你的病痛，最後再用‘還魂草’激發出你體內的潛能，也是無濟於事的。你並沒有多少潛能可以激發了。”說罷，王憐花朝李尋歡眨眼道：“猜猜你的詩音在哪裏？”

李尋歡就勢坐到一旁的石凳上，道：“我床上。”

王憐花拍手叫好，又道：“阿飛呢？”

李尋歡道：“我記得‘桃夭’那棟樓裏，我房間旁邊有道小門，小門後有個暗格，專門用來藏不便露面的人的。阿飛想來就在那裏吧。”

王憐花聽罷，朝沈浪道：“小李探花果然是小李探花。”

李尋歡道：“千面公子又何嘗不是千面公子。”

王憐花突然湊道李尋歡眼前道：“本來我還覺得你這人迂腐愚義，甚是無趣，今日首場交鋒，你卻心細如發，見微知著，處理得有趣，話也說得有趣……你是探花，我是憐花，以後我們要多多親近才是。”

李尋歡跟著他們跑了這許多路，早已面色蒼白，坐在石凳上，一只手倚著石桌喘氣。聽王憐花這樣說，強撐著道：“承蒙王公子手下留情，在下以後自當多多討教。”

沈浪一旁靜觀，此刻方走上前來，扶住他道：“本不該這樣折騰你，但經此一事，你也能想通些事情。你是聰明人，何苦作繭自縛。”

李尋歡擺手道：“‘紅顏一春樹，流年一擲梭……朝騎鸞鳳到碧落，暮見桑田生白波。’人生百年，蜉蝣一日，來世不如今生，今生不如當下。‘有花堪折直須折，莫待無花空折枝’。以後，我該要什麽要什麽，該幹什麽幹什麽。”

沈浪喜道：“你能想明白，自然有長長久久的歲月等你去過下去。”

李尋歡氣喘籲籲道：“我現在只想找張床好好躺著，我全身跟散架了似的。”

旁邊小廝聽說，忙送來肩輿，躬身道：“少爺要回‘桃夭’麽？”

李尋歡道：“去吧，他們都在那裏等著呢。”

王憐花一把抓住肩輿，問道：“你是什麽時候走不動的？”

李尋歡望著他笑得溫文爾雅，道：“剛出門的時候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 踏踏歌，藍采和，世界能幾何。

紅顏一春樹，流年一擲梭。

古人混混去不返，今人紛紛來更多。

朝騎鸞鳳到碧落，暮見桑田生白波。

長景明暉在空際，金銀宮闕高嵯峨。

——出自《續仙傳 踏踏歌》

勸君莫惜金縷衣，勸君惜取少年時。

花開堪折直須折，莫待無花空折枝。

——出自《無名氏 金縷衣》

我這麽拼的要HE 我也是被自己感動了

☆、二十一

李尋歡這回是真正的開始養病了。

或許是心結解開，咳嗽次數少之又少，又禁了酒。整個人不再是死氣沈沈的，精氣神都非往日可比。

一日，他正在桃花樹下看書。郭嵩陽一行人前來辭行。李尋歡笑言：“既然送終都能守著，現在換喝喜酒了怎麽能走。諸位攜一番美意前來，我一個病人也不能相陪，就算也走也得等我好全了，大家好好喝頓酒才是。”

李尋歡愛酒懂酒又豪爽義氣，眾人在李園流連將近半年，不過以為他時日無多，多陪他幾日，否則真沒一個是能在第一個地方呆這麽長時間的。如今大好在即，自然要告辭。只是聽他所言，倒也十分有理。他婚書雖是寫了，堂還未拜，這喜酒也是眼看就到了，而且來了王憐花。這兩人首度交鋒就劍拔弩張火花四濺，便是留下來看戲也不虧的。想到這一層，連心樹都想跟他喝兩杯了，別人如何不意動，便又留了下來。只恐人多嘴雜，吵他清靜。

李尋歡笑罵道：“你們吃飯喝酒不來找我倒也罷了，閑暇時也不來，我又被禁足在這鬥室之內，說是來了這麽久，我幾曾見過你們？”

呂奉先搖頭道：“非也非也，實乃郭兄最近才發現李兄真是文采斐然，天天找了你的書法字畫來臨摹。卻不料胡不歸是個半根雅骨也沒有的人，偏在郭兄臨摹時弄了獐子野兔等野物，在你的‘劉伶醉’裏架起大火，配齊佐料，弄得一院子肉香撲鼻。然後他二人的梁子就算是結下了。郭兄棄了字畫，也天天換著花樣的弄野味來烹制。我等作壁上觀，美酒野味俱入了口腹，誰還記得你在這文縐縐香噴噴的屋子裏溫補，喝的是清淡稀粥，吃的是青白小菜啊。”

李尋歡聽得意動，道：“這幾日都是如此麽？”

郭嵩陽面色冷淡，看不出情緒。

梅二道：“這半年俱是如此。這幾日來了沈浪與王憐花，那王憐花真是個好事的，不知他是覺得好玩還是怎麽，昨日已加入了比鬥。憐花公子千靈百巧，便是侍弄食材也別具一格。胡不歸與郭嵩陽雙雙敗下陣來，現在倒是藍蠍子跟他鬥上了。”

李尋歡笑道：“大約這院子就‘劉伶醉’那塊地風水尤其的好，能得如此多江湖大豪青睞。土地有情，亦感三生有幸。”覆又喚了鐵傳甲道：“你替我準備些鹿肉，弄些芭蕉葉，送到‘劉伶醉’去。”

鐵傳甲目不斜視，語重心長道：“少爺還是不要去的好。你知道什麽是胡椒，什麽是孜然嗎？王憐花要笑死你的。”

李尋歡理直氣壯道：“誰說我要去烤肉，我是讓你送去讓王憐花烤。”說完又道：“阿飛跟著去。烤好了用芭蕉葉包了給我送過來。要快，冷了就不好吃了。”

又喚來小僮，吩咐去請林詩音與柳娘。一番交代清楚，才發現心樹一直在屋裏。李尋歡禁不住老臉一紅，雙手合十道：“我等凡夫俗子，難舍口腹之欲，唐突大師了。”

心樹眼觀鼻鼻觀心道：“檀越能記起這口腹之欲，說明快大好了。實乃喜事，焉有唐突之理。出家人自己的戒律，總不能要所有人都陪著戒。”

且說王憐花看著那一堆鹿肉倒也沈得住氣，挑了最細嫩的認真烤了。姿態優雅得不像是烤肉，而是在完成一件藝術品。烤好之後，依言用蕉葉裹了著阿飛快送去。

阿飛抱著鹿肉，十分狐疑的看著王憐花。

沈浪笑道：“快去吧。李尋歡論吃也是行家。‘食不厭精，膾不厭細’王憐花也想聽他品鑒一番，是以就算是再怎麽想坑他也不會在這上面坑他的。速去速回，給李尋歡這一塊，只夠他跟詩音、柳娘分的。你快點回來還能分一杯羹。”

阿飛方放心去了。

王憐花看著杵在一旁的鐵傳甲道：“你怎麽不去？”

鐵傳甲老老實實的道：“少爺讓我送這麽多肉來，卻讓飛少爺送烤好的肉去，自然是讓我在這裏吃飽了再回去。”

王憐花環顧一周見這一群江湖名宿名俠都搬了椅子，圍坐在火堆四周，具在等著大朵快頤。

於是，千面公子突然覺得自己這一手露得太虧了。正欲甩手不幹，朱七七已眨著眼睛懇求道：“我們認識都二十年了，你也沒烤給我們吃過。那個李探花面子怎麽這麽大？還是你覺得他腰細，我記得你喜歡腰細的人。”

她這根本是隨口胡謅，王憐花也不跟她計較，只道：“其實我看沈浪腰也挺細。”

朱七七不禁大怒。

沈浪在她耳邊悄悄道：“你不想吃肉了？細便細唄，有王公子伺候，腰細點也無妨。”

朱七七馬上偃旗息鼓。

王憐花仰天長嘆：“蒼天吶，不就是為口吃的麽？沈大俠連腰都不要了，該有的風骨傲氣呢？”

胡不歸接道：“風骨傲氣是什麽？能吃嗎？味道好不好？”

梅二搖頭道：“不好吃。恐難消化。你看李尋歡吃得奄奄一息的。”

胡不歸道：“那我還是不要風骨傲氣了。”

郭嵩陽輕咳一聲道：“我等俗人，又比不上李尋歡能品能識，這種等吃的時候，就不要多話了。”

王憐花冷哼一聲：“物以類聚！”

沈浪樂道：“我們不正聚在一起麽？”

王憐花正要發作，見阿飛遠遠的來了，風一樣的速度，真是說到就到了。

果然來得很快。

王憐花徹底無語。

阿飛道：“他讓我跑快點，說王公子親手炙鹿，馨香誘人，皮酥柔嫩，清香可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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